by Julia 品君 (“來去鄉下住一個月” volunteer)
和你們告別後,我就一路哭著回家。
台北細細灰濛濛的雨和下班擁擠的車潮都令我困惑不已。我還在想著那塊土地,猖狂的風,炙熱的陽,泥濘的土壤。
愛笑的人們。
把那時每天的行程,再想一遍。
早晨所有人安靜下來聽天氣預報,總有人煮好咖啡,或者,總有人在等待煮好的咖啡,烤箱的叮噹聲像指針彈進整點,我們裝滿水瓶,修剪指甲,空氣裡飄散的防曬乳氣味混著海洋,轉角坐著一整個夏天等著被發現。一整群的魚兒滑出紅色的大門,在各自的處所奮力工作,或者像小豬在泥巴裡打滾。正午去學校裡吃營養午餐,孩子會過來嬉鬧,對著我喊:女神卡卡!
在高溫裡望著晃晃蕩蕩的景色,Johan會坐在三合院的屋簷下打瞌睡,當我從房裡出來被亮晶晶的光曬的瞳孔縮小而瞇著眼,Giorgio仿佛怕驚醒萬物般輕聲地說,裡面還剩著一些咖啡。
下午,我們繼續工作。鋸竹子,綁竹子,敲竹子,劈竹子,後來飯桌上出現竹筍我們都要鬼叫,或者開玩笑說運幾隻熊貓來把這些竹子都吃掉。和騎摩托車的阿伯擦肩而過時,他笑著對我大喊:妳怎麼還這麼白。
再幾天吧,再過幾天我就要曬成和你們一樣的膚色。撞出幾塊淤青,擦出幾塊血痕,每天總有新的小傷口被我們搜集著,像生命有時挫折。
等夕陽讓我們停下工作,每一天傍晚都被震懾在那片斑斕的燦爛裡,我們站在那,讓五彩絢麗的光芒曬進眼眸,從此記憶裡將有一塊光景,永世不得崩壞。
然後我們又像魚兒一般游回去晚餐。圓桌上揮動的手腳,打賭今晚的湯裡放的是青木瓜還是冬瓜,Michael指著仙草湯問那黑黑一條一條的是什麼,我就說是甜甜的蛇,你應該試試看很好喝。
回到三合院說話,交換片單或書單,為了Cult片的定義爭論不休,他們會告訴我荷索,費里尼,拉斯馮提爾,班雅明,羅蘭巴特…所有我心愛的導演和知識份子。我沒有說我養著一隻貓咪就叫桑塔格。或者在寢室裡和所有共犯笑的超大聲,即使很久以後的我們根本不記得那樣笑著為什麼。只記得“是我的,是我的,三商巧福。”
褲子如果沒有乾,我親愛的你們就會溫柔又美好的說:我還有一件褲子。於是每一次摔倒在泥巴裡,事情總沒有那麼糟。
每一天醒來,都感覺自己像一整片森林般健康的綠著。
我以為我們是勇者把全身弄得痠痛,為了一件值得去做的好事。但真正的勇者是他們。與鹹水共存,也許是亙古以前傳說中的洪水,人們為亡者流過眼淚。這塊土地便一直這般的鹹著。我想起第一天剛到時,聽他們介紹這塊土地聽得我心臟酸酸的。
“他們覺得這塊地沒用了,沒有價值了。”可是事情不會錯的。所有事物的存在都是對的,妳很美,很好,永遠都值得被人好好珍惜與對待。
為了這塊土地而無比認真地努力,用鹹水養殖,我們不要再抽地下水了,但是大家都說不可能啊,不行啊,沒辦法的啦。但我們還是來做做看吧。如果成功養出好吃又鮮美健康的魚,那我們就可以說:這些魚是完全沒有抽地下水養出來的哦。沒有造成環境負擔。
她們那麼開朗地笑著說,就好像真的不會失敗。
大家一起在村子裡看場地的那天,大人載著孩子經過我們,孩子害羞地舉起手說,Hello,Jane就微微笑著隨口說,村子這幾年好多了,剛開始他們不習慣我們,外國人來到這裡走來走去的,你知道,他們有些人可能一生都沒有看過外國人,但幾年下來,他們慢慢習慣我們每年在固定的時間都會來,在這段時間,帶著一些外國人,一些異地的年輕人,住上一陣子,在村子裡走來走去,和他們打招呼,創作藝術作品。
他們後來會期待我們來。
天使們啊,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。種子種進心裡,孩子開始長大,那麼多看來徒勞無功的事,最終一定會開始收成的。
幫國峻老師的魚下水那天,我們班最皮的男生阿汝在我身邊跳來跳去的,他的奶奶一直對著他喊,不要靠水那麼近,他則在我身邊不斷問我,妳在這邊做什麼,我也要幫忙,我們做的魚掛上去了嗎,怎麼掛的,Johan呢,這裡看得到Johan的作品嗎,然後他突然問我:你們什麼時候走。
我輕聲地說,下禮拜一啊。而那天是禮拜三。
上一秒還嘻嘻鬧鬧的他,突然望向遠方被夕陽曬的亮晶晶的水面,不敢看著我的眼,仿佛我眼裡有著讓他害怕的東西。
一會兒,才靜靜地說,“那麼快哦。”語氣淡得像不小心長大的孩子,稚氣的童音卻好像藏在蒼老的魂魄裡。暖暖的光照著他黝黑的臉龐發亮。
“妳想看我打水漂嗎?”他撿起一顆漂亮扁平的石頭,滑向水面。我像那安靜的水面被水漂一次一次的震盪而過,石頭最後沈入水底,像一湖靈魂吞下告別時的傷心。事事最終都會沈入心底的。
其實我多麼知道,好幾年後,這整個村子都會忘記自己。一批一批的人們,每年重新來到這裡,讓他們開心。男孩啊,有一天,你會長成男人,那時,你還會記得我嗎?記得有一年的春天,乍暖還寒,我們笑著一起做魚。
離去的前一晚,在回三合院的路燈下遇見老芋仔,他停下機車和我聊起天來,我們聊著魚塭和隔天火葬場的抗議,臨走前他對我說,你們明天走嘛,也許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。你們也不會再回來。
我曾經旅行遠方,面對來來去去的旅人們,我總是跟自己說好好喜歡每個來到妳面前的人吧,這個早晨坐在妳對面和妳一起早餐的人,或者在Hostel裡睡在妳上鋪的人,在深夜的巴士休息站向妳借火點煙而聊起天的人,下一個轉身便可能是久遠的告別。不為什麼,就因為不斷膨脹擴大的宇宙。
只是啊,也許再見,也許,永不相見。
可是那晚,我把所有的星星都藏進眼眸,試著用溫軟的笑聲對他說,你不要這樣說嘛,我會回來的。
他就對我說,那回來記得找我,我招待妳。
我永遠都會回來。
載著一車甜蜜的孩子回到台北,然後獨自一人在車上聽著Coldplay的Us against the world混著潮溼的傷心。
In my heart she left a hole。妳就這樣在我心裡留下了一個洞。而世界仍舊喧囂不已。安靜的夜裡,我會抱著我的貓問,Sontag,當我們想念時怎麼辦呢。感覺自己像被留下來的人,還坐在餐桌前等著最後一道菜,但甜點早就上完好久了。
也許遠方的人們也正在想念著我吧。
幾天之後,我們都會整頓好自己,把自己重新放進現在的生活。有時想起擱淺的海豚被人扶起,或者和牛一起生活,還有那片聞起來永遠帶著眼淚味道的土地,想起所有我心愛的人們。
Through chaos as it swirls, it’s us against the world.
心有所愛,不忍世界頹敗。
只要想到這麼好的你們,四散在世界各處,為了深愛的人或土地或動物而那麼努力著,我就覺得,我實在啊,無需如此的傷心。
《海誓》 林達楊
又回到海濱荒地,那年我們生活在此
為愛勞作,摸索沙堡的所有細節
風的紋路,沾溼的手
埋起空的海螺,飾以白色的貝殼
搜索的水光不動聲色地閃爍在腳下
站在淺水岸邊我仍繼續補撈——
或說繼續等候,那些不知何去
不再經過我心的,保育類魚群
水光閃爍,快樂有時,憤怒有時
累極了偶爾也嘆著氣仰望
想像藍天才是海洋而我們泅泳
光天化日之下,或者之上
誰對時間灑下大網讓雲朵湧出
化作煙霧,在溫暖的掌紋裡
讓妳迷了路變成某種美好,某種表情
美好且漂浮的謎,停留在這裡
一個秘密浮出水面,另一個
沉入水底,遙遠的想像裡爬滿藻荇
輕輕動搖,輕輕作著起伏的夢
我造舟,島嶼皆非偶然我明白
即使我們也曾為了有涯與無涯激辯
從陸地遙遠的那端出發,沿著未知海濱
來到這裡,讓指南針終於指向自己
指向自己的身後,大海要如何繼續
包圍我一人以漸漸變色的昔日的戀情
如何抱緊世界,卻假裝什麼都沒有
我造舟,不為離去為了說服自已:
彼岸一定有人收到了我早前寄出的
那一封信,依約對此地擲出了那顆
最好的石子,依約轉身面向晨光
多年後,此岸的黃昏才會湧起這麼多
不忍消退的海浪
看完Julia 品君的mail 後 換我都想哭了!~
是一份多麼深刻的情感,
透過這麼好的文筆,
連我這個過客,
都可輕易感受到那份複雜的心情!
驚!天啊!!
怎麼有這麼豐富的情感、
這麼深層的質感、
這麼好的文筆、
這麼讚的人格特質
這麼優秀的人們
聚集在這麼偏僻的海邊
對比與反差強烈卻呈現出一份不衝突的美!!
回覆Julia 品君的mail ,卻呈現亂碼改貼到這裡!
By: ShuChiou Chen on June 12, 2013
at 3:00 pm